2023年1月7日，载有6.8万吨巴西玉米的货轮抵达广东麻涌港。这是我国首次散船进口巴西玉米，标志着巴西玉米输华走廊正式打通，对加强中巴农业合作、维护全球农业供应链安全稳定等产生积极深远影响

文/《环球》杂志记者 胡艳芬

编辑/刘娟娟

　　人类仿佛进入了一个“确定性瓦解”的时代。4月7日，全球金融市场在美国“对等关税”的阴霾下迎来“黑色星期一”，多国股市开盘即大幅下挫，原油期货、贵金属、加密货币等各类资产纷纷遭受重创。

　　除了这类引发全球金融市场巨震的“非正常”贸易政策外，地缘政治风险、气候危机等也都为世界带来更多不确定性。当传统的发展模式遭遇“黑天鹅”“灰犀牛”事件的常态化冲击，以数智化重构韧性系统，成了各国及企业必须直面的“生存法则”。而韧性发展也不再只是企业风险管理指南里的专业术语，而成为关乎国家竞争力和文明存续的重要路径。

　　中国作为仅落后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经济体，既要在这场压力测试中破解“数字铁幕”下的技术围堵，又要在气候临界点前完成发展模式的跃迁。这场关于韧性发展模式的重大考验，意味着中国来到了借助科技创新发展新质生产力，重构韧性产业链和发展创新生态系统的关键节点。

　　如何在这场竞赛中以数字时代的“都江堰智慧”，保持开放创新与自主可控的动态平衡，打造面向不确定未来的新型竞争优势？《环球》杂志记者就此专访了商务部国际贸易经济合作研究院研究员周密和资深供应链专家、正高级经济师施云。

重新认识“韧性发展”

　　《环球》杂志：如何理解“韧性发展”的内涵，它与以往的发展模式有何不同？

　　周密：韧性发展，指的是事物在演化、发展的过程中具备稳健、强韧的特性。这里的事物既包括生命体，也可用于观察和把握经济体或社会。从生物演化的角度来看，具备韧性发展能力的生物体更有可能在自然环境的变化中生存下来，并可能因其他物种的相对缺乏韧性，而获得更具优势的生存位置。

　　经济社会领域亦是如此。在外部环境、技术基础以及商业逻辑快速演化的时代，大到国家，小到行业或企业，具备韧性发展的能力，就有可能脱颖而出，获得更为光明的发展未来。

　　韧性发展与以往的发展模式有所不同，外部条件和内部发展逻辑都有明显差异。二战之后相当长时期内，和平和发展是多数国家认同的时代主题，各国也愿意为此建立规则体系。在这段时期内，经济社会或企业要发展，大多依赖稳定的外部环境、更多的资源注入和以更大经济体量谋求规模经济。

　　但当前的环境已然改变，技术加速升级且不同区域间技术鸿沟不断扩大，不少领域的规模经济越来越接近极限，导致继续增加投入的边际收益明显下降。转变发展模式，寻求韧性发展，已成为适应内外部变化的必要选择。

　　《环球》杂志：当前地缘政治风险上升，气候危机凸显，全球供应链中断及网络攻击更加频繁等等。可否举例说明，当下越来越多的不确定性和风险如何倒逼社会重新定义“韧性发展”？

　　周密：以俄乌冲突为例，冲突爆发伊始，全球农产品市场即受到冲击。作为主要的粮食出口国，俄罗斯和乌克兰是包括埃及在内非洲国家的重要粮食来源。供应短缺导致非洲国家粮食价格猛涨，民众生活受到严重影响。俄罗斯还是重要的肥料出口国，在制裁与反制裁的博弈下，以农产品出口为重要利益来源的美国也同样面临农资供应压力。

　　而对于这些国家的农业生产者和供应链相关参与者来说，即便拥有很强的生产能力和市场影响力，仍然可能因某一环节上的要素保障出现问题，而发生经营中断的重大风险。例如，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带来的汽车供应链中断，就迫使全球汽车从业者认真考虑韧性发展的必要性，进而推动了汽车业全球供应链随之进行调整和重构。又如，华为原本的发展逻辑是借助全球优势服务全球市场，但美国政府通过持续打压、联合盟友限制，极限压缩了华为的发展空间，尽管依靠自研并非最优选择，但这仍是华为“活下去”的唯一路径。

　　这表明，任何一种风险都非单一风险，会波及其他领域和为数众多的国家，因此要求各方需重视各类不同风险，并推动韧性发展。

　　施云：以往人们把韧性发展当成发展中的“备选方案”或“应急预案”，但在当前形势下，韧性发展越来越成为一种必选项。

　　从企业层面来看，过去数十年间，全球企业奉行“准时制（Just-in-Time）”供应链哲学，尤其重视效率提升。但随着各种风险加剧和不确定性增强，这一供应链系统的脆弱性凸显。

　　有几个典型的全球性案例：2021年苏伊士运河堵塞导致全球贸易每日损失96亿美元，2022年芯片短缺使汽车产业减产超1000万辆……这意味着，供应链管理范式必须进行改变——从追求极致的效率优先的Just-in-Time，转向兼顾安全与弹性的韧性优先的“以备不时之需（Just-in-Case）”。

　　准时制供应链的崩溃，暴露出全球化深度分工模式中的弊端。国际知名市场分析机构Gartner的数据显示，2020年以来全球55%的企业遭遇严重供应链中断，平均恢复周期从19天延长至73天。国际科技巨头的遭遇则生动展示出单一化供应的致命缺陷：苹果供应链严重依赖台积电，当地缘政治风险导致台积电扩产受限，iPhone的产能立刻遭遇威胁；光刻机巨头阿斯麦（ASML）超过九成的真空阀依赖美国供应商……这种严重单一化供应的模式，在面临风险时往往会遭遇致命打击。

　　而特斯拉的“垂直整合+数字孪生”模式，以及宁德时代的“共生型供应链”，正在重新定义供应链韧性。转向Just-in-Case，并非全盘否定效率的重要性，而是通过智能缓冲、弹性响应与持续进化，在成本与安全间寻找最优解。

　　未来能在韧性发展中站稳脚跟的，将是能构建“自适应供应链”的组织——能快速感知风险、柔性抵御冲击、迅速迭代进化。这场从Just-in-Time到Just-in-Case的演进之旅，就是构建有弹性、有韧劲、有智慧的供应链之路。

直面“不确定”时代的韧性考验

　　《环球》杂志：我们强调“韧性竞争”的必要性何在？“韧性竞争”主要体现在哪些领域？

　　周密：韧性竞争是韧性发展的一种实现方式。市场经济条件下，市场是配置资源的基础，但这种资源配置有可能出现失灵。如果仅考虑拥有的资源掌控能力，大企业可能会为了保护发展，囤积和控制许多不一定用得到的资源，从而产生“大树底下不长草”的负面效应。小企业则往往因为不具备“向上生长”的空间，而将价格竞争作为唯一武器，造成内卷式竞争。

　　强调韧性竞争，既是为了增强企业在外部非传统风险频发环境下的生存和发展能力，又是通过各类企业的协同配合降低各自发展制约、形成良性互动的重要方式。推动韧性竞争，需要在产业链间和产业链内都作出积极探索。产业链间，应使相关产业能够较好适应外部市场需求波动的变化，即便出现投入要素和需求的波动，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应对，通过有效调整避免造成产业严重受损。产业链内，上下游企业能够着眼长远发展相互支持，通过创新持续增强国际竞争力。

　　《环球》杂志：请重点谈谈经济领域的“韧性竞争”，比如发达国家采取了哪些措施提升经济韧性。

　　周密：近年来，增强经济韧性成为不少国家的重要政策导向。美国强调对于关键矿产资源的掌控，加大对本土油气资源的开采力度，试图控制国外稀土等矿产资源，推动所谓盟友和伙伴增强矿产资源保障能力。

　　欧洲国家强调医药、汽车等产业链的本土保障能力，避免大规模疫情等极端事件到来时本土供应出现短缺。面对新能源汽车快速发展的新势头，欧盟推出新电池法案，强化在碳排放领域的主导权，同时支持传统汽车产业弥补短板，增强新能源汽车领域竞争力。

　　《环球》杂志：发展中国家如何避免沦为大国博弈的韧性“洼地”？

　　周密：在传统国际经贸关系中，西方国家是主导，由其确定发展的方向、趋势和重点领域，并定义发展中国家的参与角色。这种分工往往以发展中国家的利益被侵蚀为表征。在当前的韧性竞争环境下，大国考虑的因素更为复杂，发展中国家更容易陷于不利位置。

　　作为经济实力和产业影响力相对较弱的一方，发展中国家要实现自身的韧性，更需要发挥自身优势，同时加大相互合作。比如，通过扩大供应链链接的多元化降低受单一市场波动冲击的风险，通过国家间协同实现互利发展。和发达国家相比，发展中国家的优势是增长空间大、发展速度快。“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快速意味着更容易应用新技术、响应经济社会新变化，更容易在新时代缩小与西方大国的差距。发展中国家可以通过合作机制，发挥彼此之间产业协同互补性强、市场增长潜力大的优势，在重要产业领域形成更具韧性的相互连接，不仅抵御因大国博弈受到的负面影响，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形成示范和引领效果。

　　举例来说，金砖国家有序扩员，无论是新成员还是观察员，都希望通过参与这一机制减轻地缘政治冲突带来的冲击，同时增强在国际社会的集体话语权，并改善基础设施对经济社会发展的支持力，从而有效提升经济韧性。

新技术重塑“韧性”

　　《环球》杂志：人工智能（AI）、区块链、数字孪生等技术如何重构具有“韧性”的组织和体系？

　　周密：2024年以来，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新技术给全球经济和产业带来颠覆性的深远影响。人工智能叠加区块链、数字孪生等技术，深刻改变了信息交互的方式，进而影响和决定着资源配置模式。有效利用这些新技术，将为增加经济社会发展韧性带来前所未有的重要空间，降低外部风险对发展带来的冲击和不确定性。

　　首先，新技术帮助企业能更快速地感知和了解外部环境的变化，减少信息传递的时间成本，提高沟通的效率，为后续的应对留出更多准备时间。其次，新技术减少了人工干预时因为知识能力有限和个体差异而可能做出次优决策的概率，缩小了响应误差。企业可以更加便利地对已作出的决策进行评估，并响应优化企业流程，从而持续改进企业组织结构。再次，新技术使得企业可以在遇到突发事件或冲击时尽快找到可用的资源。数字孪生可以用于实时模拟企业的状态，评估与外部环境的联系；人工智能则可以根据需要快速提供更多选项和决策建议。

　　施云：我们可以从技术对供应链韧性的塑造这一角度来分析。技术应用带来的供应链数字化涉及很多层面，其中最重要的是供应链协同。在数字化之前，供应链协同主要依靠手工等传统方式实现。如今通过数字化技术，可以实现供应链上下游所有供应商重要信息全打通，实现端到端的高效协同。它的重要特点是响应速度快。以前由于上游到下游链路长，容易产生“神龙效应”——供应链中由于上下游信息不通畅，导致每个节点不可控，使得整个链路非常复杂，难以驾驭。这种现象类似于“神龙见首不见尾”，信息在供应链中传递时，像一条龙穿梭于云间，变化多端，难以一睹全貌。

　　当供应链实现了数字化，可以看清整条龙的全貌。尤其在质量管理中，当某个特定点出现质量问题时，就可以及时追溯质量问题的源头或实施动态管理。

　　今天我们讨论的云技术、物联网技术、人工智能技术、视觉识别技术等，帮助供应链实现了数字化、智慧化。一条智慧供应链就像一个人体，当一个触碰的动作发生，人体会立刻做出相应的判断和反应。同样，一个智慧的供应链也是如此，只有这样，供应链才具有弹性和适应变化的韧性。目前，我们还不能说，中国所有的供应链系统都实现了智慧化，但在一些具体场景中，已经实现了智慧化闭环。

　　《环球》杂志：请举例谈谈产业链、供应链、价值链韧性的核心价值，以及提升“三链”韧性的主要路径。这方面，中国表现如何？

　　周密：三链作为近年来讨论较多的理念，是经济全球化的重要体现。以国际化水平最高的汽车产业为例，产业链意味着各国如何参与国际协同，其韧性的核心在于各方都能够在产业合作中发挥自身优势、获得可持续的共同发展。整车厂和零部件厂都在专业化的道路上实现了对自身人力资源、制造能力的长期合理、有效利用，增强韧性需要持续扩大参与者的范围。

　　供应链反映出国际贸易关系的韧性核心在于通过低关税、便捷物流等制度设计和制度优势，保持稳定、低成本，进而为全球产业整体优化升级创造条件。提升供应链韧性需要基于规则，进行多元连接。

　　价值链反映的是各方的相对收益。要提升价值链的韧性，既不是将各参与方锁定于全球价值链的某一位置，又不能所有参与方都去追求价值链最高的位置而不顾其他，而是需要全球各方的合理配合和动态调整，需要尊重和理解其他成员，并达成发展共识。

埃及苏伊士运河管理局2021年11月4日发表声明说，苏伊士运河的船舶通行费将于2022年2月提高6%，液化天然气船和邮轮除外。这是2021年7月7日，货轮航行在埃及伊斯梅利亚省的苏伊士运河上

　　施云：在提升供应链韧性、打造智慧供应链方面，中国有自身的经验和优势：

　　一是中国产业链基础好，应用场景丰富。一些欧美发达国家拥有先进的数字化技术、大量研发中心，但国内没有相应产业场景，造成一定的技术与产业链脱节的情况。而中国无论是AI、数字化工程师，还是产业链上的技术工作者，都共同存在于产业链中，他们所做的技术革新瞬间就能在产业链上产生效果，并且有大量场景供他们进行实践。

　　二是中国没有太多的数字化包袱。上一代数字化、信息化过程催生了ERP系统（一种先进的企业管理软件系统），欧美国家则在这一过程中崛起了一些ERP系统软件巨头。这些软件公司牢牢掌握着底层技术，却也逐渐暴露出整体结构固化的弊端。它们将软件部署到企业之后就离开了，并不考虑企业在发展过程中遇到的新问题，以及企业的创新需求。对于使用这些软件的企业而言，虽然软件是供应链管理的核心，但它们并不掌握这些软件的底层逻辑，只能按照定义好的流程去执行。因此，无论是软件巨头还是使用软件的企业，其应对变化、进行创新的能力都受到严重制约，在面对风险和挑战时韧性也被大大削弱。

　　因此，对欧美一些国家而言，数字化向前推进就要逐渐甩掉这些大包袱。软件巨头也要顺应供应链管理的新需求进行自我革新。

　　中国的情况则有所不同，在一家企业中，产业工人和数字化工程师往往可以齐头并进进行研发。随着业务不断发展，中国工程师开发出的软件已实现深度定制化，可以更好地匹配企业业务流程，体现出中国产业链数字化的生命力。

　　中国人工智能大模型DeepSeek的开源模式则是另一个印证——依靠技术垄断进行盈利的传统模式逐渐失效，而通过开源模式吸引伙伴，进行共创，打造良性生态，共同适应技术不断变革、新问题不断出现的新场景，才是未来赢得韧性发展主动权的合理路径。

韧性时代的中国智慧

　　《环球》杂志：试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来谈韧性的意义，以及打造“韧性竞争力”的重要性。

　　周密：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强调韧性的重要性，认为具备韧性的事物有时比看起来更坚硬、强大的事物更有生命力。以水为例，《道德经》认为，“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水是天下最柔弱的东西，能够腾跃穿行于天下最坚硬的东西中。空虚无形的力量，能自由穿透任何没有间隙的地方。水是这样，柔弱的小草也是这样。这种改变，是持续不断的力量，是相互配合的坚持。打造韧性竞争力，需要共同的意愿、明确的方向和持久的行动。在关税高企频发、贸易投资争端纷起、壁垒限制持续的今天，需要各方转变思维，付出积极而持久的行动。

　　施云：《中庸》有云：“致广大而尽精微”。这一辩证思想，既强调整体格局把控，又注重局部精细运作，是组织韧性的核心方法论。它特别强调供应链的完整性。

　　经济和产业链分布的多元化对韧性发展至关重要。美国过度强调第三产业，制造业“空心化”严重，使得其经济韧性受到影响。中国也要吸取这方面的教训，尤其是地方政府不能仅基于税收考虑，就轻易放弃低端制造业，毕竟，产业链的健康发展需要多个产业协同发展。

　　尽管中国在高端制造业方面取得了显著进展，但低端制造业仍然具有重要的经济和社会价值。这不仅是因为低端制造业提供了大量就业机会，对维持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还因为它在产业链中仍占据重要位置。在许多核心零部件和技术方面，世界仍依赖中国，低端制造业在保证供应链的稳定性和成本控制方面仍发挥着关键作用。此外，低端制造业的转移，也会带动上下游产业转移。比如服装产业的转移会导致与服装相关的制造设备的转移。

　　因此，中国不应完全放弃低端制造业，而是通过技术创新和产业升级，逐步提升其在全球产业链中的地位，同时保持低端制造业的稳定发展，以实现经济的全面转型升级和经济韧性的提升。供应链的完整性非常重要，中国这样的大国也具备这种容量。